☄ingnChenの書房

聽說大偉是在那張桌子前倒下的。

    　他正與趙少康討論中廣的行銷創意，忽一陣暈眩晃搖迷茫，不見痛苦，趙少康說，反像鋼琴家演奏至渾然忘我境界時的表情，大偉抓了筆，在紙上寫下：「從沒有過這樣，可能是腦溢血。」

    　那天是9月3日。他進了醫院，沒再出來過。

    　大偉對我來說，是大哥的大哥。這稱謂的第一個「大哥」，指的是倪桑，大偉二十年的哥兒們。

    　兩年多前，倪桑領軍在華山創意園區辦心靈體驗節，籌備期間，我們開會開了又開，到處體驗了又體驗，在茶道裡放慢呼吸啟動副交感神經，在家族排列裡藉角色扮演釐清關係，在奧修動態靜心裡放肆吼叫以洗刷過往創傷──但，我們就是找不到那個「點」。對，文案裡說的「catch」。倪桑像是掀開一張預備了很久的底牌，說：「走吧，找大偉去。」

    　大偉公司那時還在保安街，那好美的老建築裡。我們一行人像來緣桌求字的善男信女，報告上述種種心靈體驗，大偉似不以為意，與我們東扯西扯，閒話家常，忽一會兒，他拿了紙，大筆一揮，寫下一個字：「亂」，慷慨其詞：「就是亂，現在就是什麼都亂，你們才要搞這東西！」

    　得到了！因為世界亂，社會亂，心也亂，迷惘、憾恨、焦慮、不安，所以要來體驗、抒壓、清理、沉澱。

    　回去路上，我們戲稱，大偉那張擺上四張長板凳的訪客桌，好像神桌，好像伏在上面求一求，就會得到神祇指引。我好奇他的工作桌長什麼樣子，也是這樣乾乾淨淨，一紙、一筆、一杯茶嗎？倪桑笑答：「神桌是問事用的，需要作法，才帶到裡面去嘛！」

    　更神的是，幾個月後，年度漢字票選出爐，第一名，正是「亂」字。

    　反向思考，你要風風光光我給你好屌，你要心靈平靜，我給你亂。這就是大偉。

    　他周圍「心靈掛」的朋友很多，動不動有人邀他修佛法打禪七，他始終鐵齒不依。但這之後不久，倪桑拿著一本《當下，繁花盛開》，說：「不可思議吧！大偉送的！」大偉讀到什麼好書，從不嚷嚷推薦，最乾脆的，直接訂一箱，分送給親朋好友。

    　培養正念，在生活中覺知，修練當下。倪桑欣喜大偉終於「通」了，卻沒想過，這是他收到大偉送的最後一本書。

    　而我，從沒想過，第一次站在大偉「發功」的工作桌前，竟就是上週，他火化的前一天，朋友們正籌備大偉的畢業典禮攝影展，倪桑找我去，「幫忙想幾個字，寫幾個字」。辦公室裡，四周是書，全是廣告、創意、行銷類書籍，桌上仍攤著一本歐巴馬選戰分析書，黃色螢光筆一絲不苟地在重點畫線。牆上，大大小小的舊照片、騎單車的隊旗、一大串擔任各種廣告獎評審的識別證名牌……大偉的老戰友何英超說：「他啊，是連實習生送的一根鉛筆，他都會收得好好的。」

    　這一創造出無限經典廣告的小房間裡聚納的，不只是創意，而是情義。

    　公司搬家了，那張四四方方的問事神桌，仍擺在一進門的位置。聽說，大偉是在那張桌子前倒下的。

    　我忽想起，在更多年前，我還是到處幫報刊雜誌採訪的自由文字記者，就曾與大偉坐在那桌前，聽他聊，生活在台北。回家後，找出舊稿，有幾段讀了，還是流淚了。

    　請他談台北的好。他生動興奮地說：台北的有趣，台北的好，就好在一小時車程裡能到達的地方，實在太多了。日前，在宜蘭礁溪買了地，帶著兩個兒子去種樹，埋好種子，要兒子學《龍貓》裡的小孩，在種子前張牙舞爪一番，以祈求樹快快長大。

    　談台北最喜歡的一道菜。他說有一年生日，還在公司加班，夜裡，小兒子小馬騎著腳踏車來，手裡晃著一只便當盒，裡頭，裝著北平都一處的炸醬麵。「這就是我最愛的一道菜！」他嘴角泛著幸福的微笑，眼裡閃著感動。

    　聊如何在台北尋找創意，大偉說：「要讓自己隨時都想探險！當你閉著眼睛都能走一條路的時候，趕緊，換條路走！」

    　大偉上路了。能在自己的桌前倒下，是何等幸福的事。此等從容的揮別，我們相信，他一定走得自信自在，如踏上探險的新旅程。